故意毀壞財物罪研究

一、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

　　故意毀壞財物罪，是指故意毀壞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范圍相當廣泛，至于財物的種類、性質等在所不問，只要是他人能夠享有財產上的權利即可，包括動產與不動產、有體物或無體物、動物、植物或礦物、氣體、液體或固體等。有學者甚至認為，損財罪的對象不以具有經濟價值之物為限，即使系毫無經濟價值者，如一張古老破舊之照片，或一封亡友之書信等，也與一部價值數百萬之轎車，同樣受到本條款之保護，故凡他人對之認為有保全利益之物，即可成為本罪之行為客體。{1}故意毀壞財物中的“他人財物”，是指不是自己所有而屬于他人所有的財物，包括他人單獨所有，或自己與他人共有，或他人與他人共有。此處的他人包括自然人或法人，且他人之物，指行為人不具有事實處分權的財物，而不論財物為何人所占有，也不論其是否屬于違禁物。當然，無主物不屬于本罪的對象。此外，雖為他人之物，但卻屬于故意毀壞財物罪以外其他罪名的保護對象，則適用相應的條款加以處罰，而非本罪的行為對象。例如，我國《刑法》第324條第1款規定的故意損毀文物罪，以及第2款規定的故意損毀名勝古跡罪等。

　　司法實踐中出現的一個疑難問題是，股票是否成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例如，在被告人嚴峻故意毀壞財物案中，行為人破解了證券公司客戶的資金賬戶和密碼，并對其中部分客戶進行股票交易，致使他人遭受較大數額的經濟損失。{2}在侵犯財產犯罪一章中，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是對財物的理解，即能夠成為財產型犯罪所侵害的對象是什么。本文認為，股票及所代表的權利能夠而且應當成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刑法上的財物應當包括有體物、無體物和財產性利益。{3}有體物作為刑法上的財物，一般不存在爭議。無體物也有經濟價值，人們可以對之進行控制和管理，因此也可以成為侵犯財產罪的對象。如裝在氧氣罐中的氧氣，廚房用于做飯的煤氣等。財產上的利益，是指財物以外的財產性利益。{4}財產性利益一般以依附于某一載體，其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種經濟價值。如欠條本身只是一張紙，其價值可以忽略不計，但卻可以成為獲得一定利益的憑證。例如，債務人從債權人處竊回其寫下的欠條，這樣導致的結果是侵害他人本應獲得的利益，這種利益可以用經濟價值衡量，對此應以盜竊罪論處。財產性利益是指財物以外的具有財產價值的能夠滿足人的需要的利益，將財產性利益包含在財物之中，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5}股票作為一種典型的資本證券，是股份有限公司在籌集資本時發行的用以證明投資者股東身份和所有者權益的股份憑證，它既是反映財產權的有價證券，也是證明股東權利的法律憑證。投資者購買股票的目的在于獲取收益，該收益包括股份公司給付的股息、紅利以及股票流通帶來的利益等。反映股票持有者經濟利益的多少主要是看持有股票價值的多少，即股票的價值反映持有者具有相應價值的財產，股票就是代表該財產所有權的書面憑證，這種書面憑證是無形權利有形的載體，如果進行股票流通交易，就預示著該財產權利的轉移。

　　一般認為，我國刑法規定的故意毀壞財物罪，其侵犯的對象是各種形式的公私財物，包括生產資料、生活資料，動產、不動產等，既可以是國家、集體所有的財物，也可以是個人所有的財物。《刑法》第92條明確規定，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包括依法歸個人所有的股份、股票、債券和其他財產等。因此，代表無形財產權的股票作為故意毀壞財物罪中的“財物”是有法律依據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已將電力、煤氣、天然氣等無形財產作為盜竊犯罪中的“財物”予以認定，所以將我國刑法侵犯財產罪中的“財物”理解為包括有形財物、無形財物和其他形式的財產權無疑是正確的。就本案而言，被告人嚴峻通過非法手段進入證券營業部的操作系統，擅自對10名客戶的股票進行操作，在操作過程中盡管也有少部分盈利，這是股票交易的自身特性所決定的，但最終造成10名客戶股票市值的損失，即股票持有者相應價值的財產權益滅失正是被告人嚴峻直接行為造成的。因此，股票可以成為故意毀壞財物的犯罪對象。

　　本文認為，財物一般具有兩種特性，即物質性與功能性。前者強調財物本身，而后者指的是財物效用。例如，對于一架飛機而言，由各個零部件組合而成，這體現了物質性；而飛機能夠載客飛行，體現了飛機的運輸效用和功能。再如電腦，其物質性體現在它是由硬盤、CPU、光驅等組合而成，其功能性在于能夠進行各種數據處理。因此，物質性和功能性是財物概念的兩個核心要素。故意毀壞財物罪侵害的法益是，使財物的物質性受到破壞，或者使其喪失原有的功能。一般而言，對財物的損害都會使其物質性和功能性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壞。如毀掉飛機的一個機翼，飛機自身的完整性，即物質性受到了損壞；與此同時，飛機將無法飛行，喪失了原有的功能。但有些情況下，物質性受到破壞，財物的功能并未喪失；或者相反，財物的功能喪失了，但財物本身并未受到損壞。前者，例如卸掉電腦的一個硬盤，其物質性受到了破壞，但電腦照樣可以正常運行，不影響其功能的正常使用。后者，如往餐具里投放污濁物，餐具本身的完整性并未遭到任何損壞，但卻喪失了其作為餐具原有的功能和效用。因此，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保護法益是個人對財物的占有與使用的利益，個人對財物的占有體現了財物的物質性，對財物的使用則體現了財物的功能與效用。

　　二、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客觀行為

　　本罪法益的界定與核心概念“毀壞”一詞密切相關，如何理解毀壞的含義，將直接決定著本罪法益的保護范圍。本罪侵害的法益是他人財物的效用而不是財產所有權，因為毀壞財物罪是不具有不法取得的意思，單純地侵害他人財物的行為。{6}

　　對于毀壞的理解，通常有以下三種學說，即物質的毀壞說、有形侵害說、效用侵害說。{7}但三種學說都各有缺陷，物質的毀壞說強調財物毀損的物質性和有形性，能夠直觀的判斷和認定。例如，將他人的電視機砸壞屬于毀壞行為。但根據這一學說，打開閘門將他人魚塘里的魚放走的行為，由于沒有對魚造成全部或部分的物質破壞，因此不能構成毀壞財物罪，這樣的結論顯然是不妥當的。將他人魚塘中的魚放走，與行為人將魚殺死，在結果上都使他人喪失對物的所有權或占有支配權，根據物質的毀壞說，前者因為沒有對財物造成全部或部分的物質性損壞不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而后者則構成本罪。此種觀點過于縮小了毀壞財物罪的法益保護范圍，不利于對公民財產權益的保護。有形侵害說認為，毀壞是指對財物施加有形的作用力，從而使財物的無形價值、效用受損，或者損害物體完整性的行為。如果明顯沒有對財物施加有形作用力的場合，毀壞財物罪不可能成立。有形侵害說的缺陷在于，“有形作用力”這一概念模糊不清，難以判斷。例如，直接用錘子擊打財物的行為，一般都認為屬于施加了有形的作用力，那將財物拋棄的行為是否屬于施加了有形作用力？持有形侵害說觀點的學者，一般認為將戒指扔入大海的行為屬于有形作用力的行為。本文認為，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結論，按照通常的理解，拋棄行為并沒有對物本身施加任何有形的作用力，或是造成整體或部分的損壞，只不過是使其發生了位置上的變化，因而，有形侵害說也是不妥當的。效用侵害說又分為一般的效用侵害說和本來的用法侵害說兩種不同的具體主張。一般的效用侵害說認為，有損財物效用的一切行為，都是毀壞，即不限于從物理上變更或者消滅財物的形體，而是包括喪失或者減少財物效用的一切行為。所謂財物效用的喪失與減少，不僅包括因為物理上、客觀上的損害而導致財物效用的喪失或減少，而且包括因為心理上、感情上的緣故而導致財物的效用喪失或者減少；不僅包括財物本身的喪失，而且包括被害人對財物占有的喪失等情況。{8}本來的效用侵害說認為，只有造成財物的全部或部分損壞，并使之處于不能按其本來的用法使用的狀態，才能視為“毀損”。{9}按照兩種不同的主張處理同一案件，有時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例如，非法翻耕他人的宅基地后，在上面種植農作物。按一般的效用侵害說，這是一種毀損他人財物的行為，但根據本來的用法侵害說，由于這只是暫時妨害宅基地的效用，并沒有達到使之不能按其本來用法使用的程度，因而，不構成對宅基地的毀損。

　　本文認為，毀壞原本的意義是指物理上的毀損，但是故意毀壞財物中的“毀壞”又不限于此，有必要對其作廣義上的理解，即不僅是指毀棄、損壞，還包括其他使財物喪失其效用的行為。換言之，本罪的行為概括說來有三種，即毀棄，損壞及其他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毀棄、損壞一般針對的是財物的物質性而言，使其完整性受到破壞；而其他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針對的是財物的功能性，使其喪失原有的效用。

　　1.毀棄。毀棄是指銷毀或廢棄財物，使財物從物質上歸于消滅或者令他人永久性的喪失對物的占有行為。例如銷毀的行為包括將他人的房屋燒毀，或者將他人飼養的動物殺死。廢棄行為則包括將他人的財物拋棄，將他人豢養的鳥放飛，將他人的金戒指丟入大海之中等。

　　2.損壞。損壞一般是指損害或破壞，使物體的外形發生重大變化，或使其結構遭到破壞，并減低物的可用性。原則上可以認為，行為人的作為或不作為而對財物發生作用，因而使財物的性質、外形及其特定目的的可用性，相對于原來的狀態而言有不良的改變，即可視為本罪的損壞行為。由多數之物組合而成的組合物，損壞其中的一部分組合物，則只要這種損壞減低或致使其喪失了組合目的，也可認定為損壞。毀棄與損壞都是對財物的物質性造成破壞的行為，二者的區別在于，銷棄是指銷毀或廢棄財物的整體，使其本身從物質上歸于消滅或者使財物占有人永久喪失對財物的占有。而損壞是破壞財物的形體或結構。例如，將一幢房屋燒毀，屬于毀棄行為；而將房屋的門窗卻下將屬于損壞行為。

　　3.其他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其他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是指毀棄、損壞以外的方法，足以使他人的財物喪失原有效用的一切行為。例如，在他人食物上潑灑污穢之物或者在他人的機票上進行涂改而使其成為廢票等行為。

　　英美刑法理論對“毀壞”的解釋，似乎比大陸法系國家的上述“效用侵害說”更寬泛一些。一般認為，“毀壞或損壞”被解釋為實際的破壞或損壞；即是說可被感官感知的肉體上的傷害、損壞或惡化。一件東西雖實際上并未被打破或變形但也可能受到損害。如在別人土地上倒垃圾，即使對垃圾下的土地沒有造成任何有形的破壞，也有可能造成對土地的損害，因為地主在使用土地之前可能花錢讓人將這堆垃圾移走。{10}

　　三、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主觀方面

　　（一）間接故意是否可以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主觀故意

　　本罪的罪過形式為故意，理論上并無爭議。但間接故意是否可以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主觀故意，即本罪的罪過形式僅為直接故意，還是同時包括間接故意，則存在著較大分歧。我國刑法學理論界對此有四種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行為人在主觀上具有毀壞財物的犯罪目的，而只有在直接故意犯罪中才存在犯罪目的，故本罪不可能是出于間接故意；第二種觀點明確指出，本罪絕大多數由直接故意構成，間接故意主要表現在牽連犯中；第三種觀點認為如果是無目的的間接故意，即行為人不希望某種公私財物毀壞結果的發生卻造成公私財物毀壞的，或者是出于過失而毀壞公私財物的，屬于民事賠償問題，即使構成犯罪也不構成本罪；第四種觀點認為構成本罪可以是直接故意，也可以是間接故意。

　　結合上文中“被告人嚴峻故意毀壞財物案”分析，筆者認為，間接故意可以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主觀故意。本案被告人嚴峻是一名長期從事股票交易的人員，對股票交易存在盈、虧兩種風險是明知的，也就是說股票交易的盈、虧兩種結果均在嚴峻的意料之中，嚴峻對自己非法操作他人股票的行為可能會造成他人股票價值損失的危害后果是明知的，因此嚴峻具有毀壞財物故意的認識因素。被告人嚴峻為了提高自己操作股票的技能，抱著即使造成他人股票價值損失也與己無關，只要自己不損失就可以的主觀心理態度，繼續非法操作他人股票，這又具備了毀壞財物故意的意志因素。間接故意是指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放任這種結果發生的心理態度，是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的統一。因此，被告人嚴峻在主觀上持有的是一種放任態度，屬于法律規定的間接故意。本案中，嚴峻為了提高自己操作股票的技能，而對他人股票價值損失持放任心態，屬于間接故意的類型之一，即行為人為了實現某種非犯罪意圖而放任危害結果的發生。如狩獵人為了擊中野獸，而對可能擊中他人持放任態度。{11}因此，本文認為毀壞財物的目的并不只限于直接故意，也應包含在間接故意中，否認間接故意也是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主觀故意的觀點并不妥當。

　　在這一具體案例基本之上，我們進而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即目的犯是否可以由間接故意構成？我國刑法理論的通說認為，目的犯只能由直接故意構成；易言之，如果刑法將某罪規定為目的犯，那么，該罪就不可能由間接故意構成。有學者認為，首先，從規范層面而言，刑法總則規定的故意犯罪包括直接故意犯罪與間接故意犯罪，因此，只要刑法分則所規定的犯罪為故意犯罪，那么，就既可以由直接故意構成，也可以由間接故意構成。其次，刑法將某種犯罪規定為目的犯時，只是將不具有特定目的的行為排除在犯罪之外，而不是將間接故意行為排除在犯罪之外。因為一方面在刑法上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的非難可能性是等價的，刑法分則沒有理由將某種犯罪限定為直接故意；另一方面，即使刑法分則要將間接故意排除在犯罪之外，也不會通過規定目的犯的方式來排除間接故意，目的與故意的機能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所以，當刑法將某種犯罪規定為目的犯時，只要行為人在具有故意（不管是直接故意還是間接故意）的前提下，另具有特定目的即可，而不表明只能由直接故意構成。將目的犯限定于直接故意犯罪，或者是因為將目的犯中的目的內容狹窄地限定為犯罪結果，或者是由于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目的犯的目的與直接故意的意志因素相混同。{12}本文贊同此觀點，認為目的犯也可以由間接故意構成。例如，行為人離開會場賓館取走自己的東西時，發現桌子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手機，其中一個是自己的，但其心想不管拿走哪個都一樣，結果發現是別人的手機，后來據為己有，并未歸還。在這一案例中，行為人對錯拿別人的手機持一種放任態度，即在認識到有可能拿的是自己的手機，也有可能是別人的手機。其所持的是一種消極放任的心態，不管是哪一種結果都不違背自己的意志。因此，盜竊罪是典型的目的犯，其罪過形式也可以由間接故意構成。

　　（二）在主觀上，故意毀壞財物罪與他罪的區別

　　故意毀壞財物罪也屬于侵犯財產罪，但是它與其他財產罪的區別主要在于，前者是毀滅或減少財物自身物質性或功能性的犯罪，而后者則是取得財產或者財產上利益的犯罪。故意毀壞財物罪雖然也侵害了財產，但行為人主觀上并沒有非法占有的意思，本罪重點侵害的是財物本身的物質屬性或功能屬性。

　　排除他人對財物的占有，取得財物以后自己也不再繼續占有該財物本身，但其毀壞、拋棄行為是為了實現一定的經濟目的，且原物是被改頭換面后被繼續使用的，行為人構成盜竊而不是故意毀壞財物。例如盜竊他人的棉被，將其剪開、撕破后縫成棉衣的，貌似毀壞實為盜竊。此外，毀壞、拋棄行為雖是為了實現經濟利益，但使得原物不再存在的，也只能成立故意毀壞財物罪。例如，某一種文物，世間現存兩件。甲為了使自己手中的文物成為舉世無雙的珍品，以提髙其交易價格，而盜取乙的文物并將其毀壞的，甲成立故意毀壞財物罪。甲的行為雖是為了實現其經濟利益，但毀壞行為使得原物不再存在，賺取更多錢財的目的仍然必須依靠自己手中的文物而不是被毀壞的財物實現，經濟利益不能再負載于被毀壞的財物身上，行為本身不具有不法取得意圖，而只有毀壞故意。{13}

　　毀棄罪與盜竊罪的區別并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由于盜竊罪要求行為人有不法取得的意思，在不具有不法取得意思的情況下，侵犯他人財產的行為就可以考慮成立毀壞財物罪：使被害人難以遵從財物本來的用途加以使用之狀態的行為，例如在價值連城的字畫上添加筆畫的污損行為，導致財物的使用價值滅失或者減損的，是毀壞行為。{14}從盜竊犯處盜取原屬自己的財物，并立即加以毀棄的，由于取得行為并未侵犯他人的平穩占有，所以不構成盜竊罪，毀壞行為也不能以本罪處理。在一些無法查明行為人主觀意圖的案件中，情況更為復雜。例如，行為人將他人財物盜出室外后，隨即毀壞，是構成毀損財物罪，還是盜竊罪？一種觀點認為，區別二者的標準是看行為人是否侵害了占有關系。但這并沒有提出具體標準，如隱匿他人財物時，就侵害了占有關系，但不能認為是盜竊罪。另一種觀點認為，區別二者的標準是看行為人有無不法所有的意思。從構成要件上看，這一區別標準或許是有道理的，但也不是沒有問題。例如，行為人將他人財物盜出后以所有人的意思進行損壞時，該構成何罪呢？這也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15}本文認為，可分為如下兩種情形進行討論：

　　第一，以非法占有的故意，行為人將他人財物盜出室外后，隨即毀壞，是構成毀損財物罪，還是盜竊罪？本文認為，在此種情況下，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的目的，將財物盜出后，即已構成盜竊罪的既遂。此后，又將財物故意毀壞，屬于盜竊罪不可罰的事后行為，不再單獨定罪。

　　第二，以毀壞財物的故意，行為人獲取他人財物之后，并未加以毀壞，而以所有人自居，該如何處理？此一情形的復雜之處在于，行為人以故意毀壞財物的目的，實施了平穩轉移占有的行為。隨后，行為人并未毀壞財物，而是變占有為所有，此時財物仍然由行為人所占有和支配，其并沒有實施盜竊罪中的平穩轉移財物的行為。換言之，行為人有毀壞財物的故意時，其并未立即實施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而是將財物平穩轉移；當行為人以所有的意思而支配財物時，其并未實施相對應的轉移財物的行為。

　　根據刑法理論，犯罪構成是對一切犯罪行為的抽象和概括，它包括主觀的構成要件和客觀的構成要件。故意的內容與構成要件客觀要素的內容是一致的，即構成要件的客觀要素規制著故意的內容。某一行為要構成犯罪，必須是在故意的支配之下實施了構成要件的行為，但是這一案例中的主觀意圖與客觀行為并不對應，這種情形應當如何處理？針對這一問題，可能出現三種解決方案。第一種方案，根據主客觀相統一原則認為此案例中主觀與客觀不相對應，即在故意毀壞財物的主觀故意支配之下，并未實施相應的毀壞財物的行為；而其具有非法占有的意圖時，并未實施轉移財物的行為，因此行為人不構成犯罪。這一解決問題的思路可能導致實踐中大量盜竊行為都無罪，因為在這種情形下，行為人會辯解其是以故意毀壞的目的獲取財物，并沒有主觀占有的意圖，根據這一觀點，行為人不構成犯罪，顯然這種解決方案并不妥當。第二種方案認為行為人在毀壞的犯意支配下，不論其當場將財物毀壞或是平穩轉移占有之后再將財物毀壞，抑或是占有并未毀壞財物都一律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在此種情形下，假如行為人將財物當場毀壞或是平穩轉移占有之后毀壞，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是可以說得通的。但是假如行為人以故意毀壞的目的，占有財物之后，并未加以毀壞而是占有財物并遵照財物的本來用途進行使用，將這種行為認定為故意毀壞財物罪，因為行為人并未毀壞財物，因而只能是未遂。這一解決方案，不論從保護被害人的角度，還是法益侵害角度而言，也是不妥當的。第三種方案，認為行為人構成盜竊罪，本文持這種觀點。此種情形下，可將行為人的行為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行為人以毀壞的目的實施了平穩轉移財物的行為，第二階段是行為人為毀壞的目的而進行的臨時占有變為所有，其并未實施轉移財物的行為。要論證行為人構成盜竊罪的關鍵在于如何解決上文所提到的難題，即行為人有毀壞財物的故意時，其并未立即實施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而是將財物平穩轉移；當行為人以占有的意思而支配財物時，其并未實施相對應的轉移財物的行為。本文認為行為人在實施第一階段行為過程中，其主觀上毀壞的目的同時包含了占有的意思，并且將兩個階段的行為視為一個整體，因而實現了主觀犯意與客觀構成要件行為的一致性，由此得出行為人構成盜竊罪的結論。

　　經過上文的分析可以得知，如果毀壞的目的包含了占有的意思，則故意毀壞財物罪的范圍將會大為縮小，僅限于行為人無法實施占有目的的毀壞，而一旦行為人可以實現占有目的，并將財物平穩轉移占有，即構成盜竊罪。同樣的問題，不僅在故意毀壞財物罪和盜竊罪的糾葛中出現，而且在毀財罪與其他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財產犯罪的糾葛中同樣會發生。例如，行為人以故意毀壞財物的目的實現了詐騙行為，進而取得被害人的財物，其獲得財物之后，并未將財物毀壞，而是永久的占有。根據前文的解決方案，此種情形則應當按照詐騙罪處理。

　　四、故意毀壞財物罪與他罪的區別

　　（一）故意毀壞財物罪與侵占罪的區別

　　行為人拾得他人遺失手表之后，先予以侵占，后又加以毀損，對其行為應如何定性？在犯罪評價上，成立侵占罪和故意毀壞財物罪的法條競合，應優先適用法定刑較重的故意毀壞財物罪。{16}

　　（二）故意毀壞財物罪與職務侵占罪的區別

　　案例如下：被告人孫靜應聘到一家乳品公司，出于為該公司經理創造經營業繢的動機，向該公司虛構了一所學院需要供奶的事實，讓公司將奶送至其家中，并要求其母親每天將牛奶全部銷毀。經鑒定上述牛奶按0.95元/份計算，共價值人民幣305，425元。孫靜以學院名義交給公司奶款7380元，其余奶款以假便條、假還款協議等借口和理由至案發一直未付給該公司，檢察院以職務侵占罪提起公訴。{17}本文認為，職務侵占罪是指公司、企業或者其他單位的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將本單位財物非法占為己有，數額較大的行為。“非法占有”不應是僅對財物本身物理意義上的占有，而應理解為占有人遵從財物的經濟用途，具有將自己作為財物所有人進行處分的意圖，通常表現為取得相應的利益。本案中被告人孫靜主觀上并沒有非法占有公司牛奶或將牛奶變賣后占有貨款的意圖。其主觀上是為了增加業績，虛構第三者的名義購買牛奶，此后并沒有遵從牛奶本來的經濟用途加以飲用或者出賣，而是將牛奶倒掉銷毀，因此，孫靜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

　　（三）故意毀壞財物罪與詐騙罪的區別

　　行為人出于毀壞他人財物的目的，采用欺騙的手段使本人或第三人對財物進行處分，致使他人毀棄財物或者喪失對財物的利益。我國臺灣地區刑法將此種情形規定為“詐術損財罪”。其犯罪構造為，（1）行為人意圖使他人受財產的損害；（2）行為人對其所欲加害的他人或第三人實施欺詐；（3）他人或第三人因行為人的欺詐而陷入錯誤認識；（4）他人或第三人因錯誤認為而對財物進行處分；（5）他人或第三人因而發生財產上的損害。{18}詐術損財罪其使用的是欺騙的手段，在行為構造上與詐騙罪有許多相似之處。詐騙罪的基本構造為：行為人以不法所有為目的實施欺詐行為——對方產生錯誤認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取得財產——被害人受到財產上的損害。{19}以欺詐的手段故意損壞他人財物與詐騙罪的行為方式上是相同的，不同之處在于，故意損壞財物罪的主觀目的是將財物毀損，并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而詐騙的目的是為了非法占有他人財物。

　　此處的對財物處分，包括法律行為和事實行為。前者，例如，欺騙他人對不動產進行移轉登記，第三人基于善意而取得了不動產的所有權，因此導致他人喪失對財物的所有權。后者的事實行為，例如，將財物拋棄或者進行物質上的損壞或毀滅等。在此種情況下，故意損壞財物罪與詐騙罪也存在發生競合的可能。例如，修理廠的技術員發現送車前來維修的車主態度不好，于是產生損害車主財產的故意，欺騙車主說有多處重要零件必要更新，否則容易發生故障。車主因誤信而同意更換，并給付高于市價的報酬。{20}這個案件中，行為人同時觸犯以欺詐手段故意毀壞他人財物罪和詐騙罪，形成了法條競合關系，以法定刑較重的詐騙罪論處較為妥當。

　　（四）故意毀壞財物罪與盜竊罪的區別

　　例如，惡意侵入他人交易密碼，高買低拋的故意毀壞財物罪案。被告人朱建勇為泄私憤，利用事先竊取的資金賬號和密碼非法侵入被害人的股票委托交易賬戶、篡改密碼，并多次在該賬戶內進行高價買進股票后低價賣出的惡意交易，造成被害人資金損失。{21}對被告人此種行為應當認定為何罪，本案對被告人出于泄私憤的目的，通過高進低出的惡意買賣他人股票造成他人經濟損失的行為構成何罪，存在著不同觀點。有的觀點認為，被告人的行為構成盜竊罪。因為從客觀方面看，被告人的行為符合秘密竊取的條件。筆者并不贊同這一觀點，因為盜竊罪要以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故意為構成要件。本案中，被告人主觀上沒有要從買賣被害人股票中獲利的故意，客觀上也沒有在將被害人賬戶內股票低拋高買后自己低買高拋并從中獲利的行為。本文認為，被告人的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理由是：故意毀壞財物罪，是指故意毀滅或者損壞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本罪客觀方面表現為毀滅或者損壞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本案被告人的行為完全符合本罪的構成要件。但在此案例中，主要涉及對毀壞行為如何界定。根據上述對毀壞行為的分析，毀壞行為包括毀棄，損壞及其他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本案例中，行為人的行為屬于“使財物喪失效用的行為”，即毀棄、損壞以外的方法，足以使他人之物喪失原有效用的一切行為。隨著社會的進步，新生事物與新現象日益增多，新的毀壞財物的方式也層出不窮。因此，不管其表現形式如何，只要能使事物的價值或使用價值全部或部分喪失，都可以視為一種毀壞行為。本案中，被告人利用高進低出買賣股票的方法使被害人的股票市值降低，也就是使之部分喪失價值，屬于本罪的毀壞行為。
　　【注釋】
　　*唐仲江，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系刑法專業碩士研究生。
　　{1}林山田：《刑法特論》，臺灣三民書局1978年版，第420頁。
　　{2}“被告人嚴峻故意毀壞財物案”，載http：//www.shezfy.com/spyj/alpx_view.aspxid =2895，最后訪問日期：2007年5月30日。具體案情如下：2003年6月初，申銀萬國證券股份有限公司與上海電信局合作推出的“股神通”是一種讓股民家庭電話與證券交易中心計算機網絡相連通，通過可視電話委托直接進行股票交易的新型業務。被告人嚴峻為提高自己操作股票的技能，遂利用“股神通”并采取連續試驗登錄的方法，破解了申銀萬國證券股份有限公司電子交易中心77名客戶的資金賬號及密碼，并于5日至18日對其中10名客戶的股票進行交易，造成他人經濟損失人民幣13萬余元。與此相類似的案例還有，被告人朱建勇為泄私憤，利用事先竊取的資金賬號和密碼非法侵入被害人的股票委托交易賬戶、篡改密碼，并多次在該賬戶內進行高價買進股票后低價賣出的惡意交易，造成被害人資金損失。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4年第4期（總第90期）。
　　{3}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04頁。
　　{4}大塚仁：《刑法概說》（各論），馮軍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80頁。
　　{5}張明楷：《法益初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96頁。
　　{6}周光權：《刑法各論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8頁。
　　{7}更詳細的論述可參見劉明祥：《財產罪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18—421頁。
　　{8}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50頁。
　　{9}劉明祥：《財產罪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19頁。
　　{10} J. C.史密斯等著：《英國刑法》，李貴方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794頁。
　　{1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頁。
　　{12}張明楷：“論短縮的二行為犯”，載《中國法學》2004年第3期。
　　{13}周光權：《刑法各論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頁。
　　{14}同上書，第148頁。
　　{15}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64頁。
　　{16}侵占罪的一般情形的法定刑為2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2年以上5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一般情形的法定刑為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數額較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17}參見《刑事審判參考》（第39輯），最高院刑一庭、刑二庭編，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
　　{18}參見甘添貴：《體系刑法各論》（第二卷），臺灣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522—523頁。
　　{19}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35頁。
　　{20}參見甘添貴：《體系刑法各論》（第二卷），臺灣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527頁。
　　{2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4年第4期（總第90期）。